闲吾

醉罢红炉鸭脚焦

过火


(一个略微矫情的老梗,食用愉快。)



许三多迄今为止三十年的生命里,只抽过三次烟。



第一次是在离开七连之前的晚上,用很生涩的姿势,抽了一支很潮故而很呛的烟。那天的烟让他永远记住了七连,在震动肺腑的猛烈咳嗽和青烟逸散之间,他把刻在骨血里的东西拿刀又加深了一遍,就此告别独自守了半年的营房。



抽着那支烟,许三多终于有了流泪的正当理由。



第二次是和袁朗。



在他调离老A时。



队里给袁朗举行了欢送会,液体手雷滚了一地,绊倒了齐桓又绊倒了吴哲。



大家都喝的醉醺醺的,啤的白的兑在一起,杯壁相碰,碰碎在响声里的都是含在眼眶里的眼泪。



一开始没人哭,没人敢哭,袁朗一手搂着兜不住汪汪眼泪的齐桓,用一把湿毛巾糊住了他的脸。虽然有很多人来敬酒,但袁朗看起来并没有醉,他清醒着,温柔地给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齐桓擦脸,拍拍这位老战友的肩膀,一把把人掼进了吴哲的怀里。



“娘们唧唧的,跟锄头一个逼样。”袁朗将毛巾扔进水盆里,一手端起半满的酒杯,一手揽来一瓶啤酒,咬开盖,兑进酒杯里。杯底在桌子上狠狠一磕,把盘子里的花生米震了出来,沾着盐粒的红皮花生米在杯盘狼藉的餐桌上滚来滚去,被某个已经醉了的上尉拿玻璃杯一个个反扣着玩。



端着酒杯,袁朗挨个碰过去,这里已经没有人比他军衔高了,上校擎着满满当当的一杯深水炸弹,却在碰杯时比每个人的酒杯都矮上半截。



不想被袁朗骂娘们,每个人都攥着自己的酒,忍着泪咬着牙和他碰杯。袁朗碰一个就抿一口,对方则都一饮而尽,一个圈转下来那杯酒还剩下一半。



最后一个来到许三多面前,袁朗说。



“许三多,来,笑一个。”



提溜着酒瓶子的许三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。袁朗一把搂住他的肩膀,把自己的身体压在许三多的负重上,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嗡嗡:“我就要走了,许三多,伤不伤心啊?”



二十九岁的许三多侧目看着那张风霜洗礼后依旧英挺俊朗的脸,想,自己又要失去一样不想失去的东西了。



握着酒瓶子发愣的许三多一口没喝,袁朗和他碰杯之后将剩下的半杯酒仰脖一气闷了,摇摇头,推开许三多,走入人群之中继续新一轮的吹瓶。



这天晚上许三多滴酒未沾。



欢迎会开的很晚,最后很多人都没忍住还是哭了。要走的不止袁朗一个,还有被dang支部要去的吴哲和分配某军区的齐桓。齐桓和吴哲抱头痛苦,吴哲哭他一园子不能带走的妻妾,齐桓哽咽着拿手肘杵他的脑袋,抱着晃,试图把里面的水倒出来。



坐在席首的袁朗指间夹着一支烟,胡乱抽了几口。他安静地坐着,看着席间的人哭的七歪八扭毫无形象可言,还有人抱着瓶子往其他人身上蹭鼻涕眼泪,军纪严明和二两黄汤一齐下肚了,现下里群魔乱舞。



这种离别,袁朗经历过很多次了。



这种结局,袁朗早已经预料到了。



三十岁,他说他自己还没玩够,三十六岁,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收心。



很多感情放在这里,很多东西连根拔起。袁朗想起有人说自己离开一个环境就像是死过一次,他欣赏这个人的深情,讶异于他的长情,却不能完全感同身受。



如今大家好像都被这个呆子同化了。



但他今天偏偏没哭。



揉揉酸胀的眼睛,袁朗抓起桌上的烟盒,塞进裤子口袋里。有人醉的糊涂,哭唧唧地想往他身上扑拥抱他,被他拎着领子往其他人怀里一踹了事。



大门半开着,清冷的夜风沿缝摸入,醒酒比湿毛巾管用多了。一个人影靠在墙角,仰头看着暮色苍茫的夜,他唇边一点亮红,像星子般一明一暗。



在抽烟的人是许三多。



一支恭贺新禧。



采购的人看中它的吉利,讨个彩头,买了几条来,许三多顺手抽了两支和一只火机,偷摸溜出来点了。



消遣方面,许三多一贯“洁身自好”,他不会抽烟,虽然闻惯了别人的二手烟,但自己从来不抽。既不能理解战友们所说的“劲大”“味足”,也不能苟同烟叶驱散疲劳的神奇功效。而且第一次抽烟的情境让许三多并不愿再次回忆这种感觉,燃烧的烟叶使他剧烈咳嗽起来。



一边咳嗽,许三多一边弯下腰来。



袁朗听见他低声说:“骗人。”



沉重的木门被推开,轴承吱呀作响,许三多猛地转头,看见袁朗靠在门边。袁朗说:“不学好啊,许三多。”



抬起头来的士兵脸上泪痕犹在,被礼堂外的灯照得反光发亮。袁朗感觉有人狠攥了一把自己的心脏,这跳动着的脏器被攥出一把酸水,汹涌着需要找地方宣泄。



打开烟盒,袁朗抖出一根烟,但摸遍全身上下都没有火机。趁他掏烟的空当,许三多擦干了眼泪,慌里慌张地找自己偷摸揣起来的打火机。袁朗说:“不找了,你别动,让我借个火。”



说着他就把头探了过去,夜色如墨中,眼眸映照星火,烟头只是轻轻一碰,就烧成燎原。袁朗抽烟的姿势比之许三多熟稔许多,烟点着后他随即错开脸,靠在许三多身边吞云吐雾起来。



“想好怎么跟我告别了么?”袁朗掸开烟灰,一簇亮红的灰烬从他指间落下,簌簌掉了一地。许三多咳嗽了两声,摇摇头,把烟蒂在墙上摁灭了。



“长相守,是个考验,咳咳,随时随地,一生。”



这是袁朗曾经说过的话,许三多复述了一遍,他单手握拳抵在唇边遮掩咳嗽,将这句话零零碎碎地念叨出来。



“队长,我不想你走。”



里头传来酒瓶被打碎的声音,齐桓粗着嗓子喊:“我他妈的真舍不得。”吴哲的声音紧随其后:“就你舍不得?艹!老子,老子他妈的也舍不得!”大硕士少有爆粗口的时候,像个街头初学打架放狠话的少年人。



“切……搞得好像谁舍得似的。”袁朗仰头看着满天星子,长出一口气,“随时随地,一生,你觉得我骗了你是不是啊。”



任谁也知道这一生不是真正的一生,偏许三多当金科玉律,混着蒙骗了自己整五年。



当年的小南瓜蔫巴了枝叶,许三多矮着身子,靠墙滑了下去,蹲在了袁朗腿边。小南瓜说:“没有人和事能一成不变。”他擂了擂自己的胸口,轻声道:“我知道,只要心里记着就好。”



“嗯。”袁朗俯下身,摸摸小南瓜的脑袋,“长大了啊。”



“队长。”许三多终于笑了,龇着一口白牙憨憨地乐,“我今年已经二十九了。”



已经六年了,袁朗的手还放在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,他心里挺不是滋味。上校用一种类似叹气的语调说:“早知道,就让你留在高连长的师侦营了。”



“连长说我是他的地狱,我以前以为他特不喜欢我,后来才知道连长这人骨子里就是别扭的。”许三多感受着那只手的温度,指腹在发丝间打转,粗糙但温暖,“我不后悔来老A,更不后悔成了你的兵。”



没有再继续感慨什么,袁朗只说:“还来一支么。”



许三多咬着滤嘴,摁着膝盖站起来,侧过身和袁朗对火,烟丝燃烧卷起,一刹那火光的明亮里袁朗看见许三多湿漉漉的黑色眼睛——后者吸了一口后很快咳嗽了起来——而顺着寥落飘下的灰烬落在地上的,还有滚烫的泪珠。



那一瞬间袁朗很想紧紧抱住许三多,咬住他的脖子骂几句脏话,然后痛快地和他抱头痛哭一场。



但他没有,一切都在天明之前及时落幕。







某个闷热的夏日午后,袁朗办公室的门被敲开,成才给老首长敬了支烟,没有客套地开门见山。



袁朗三十岁遇见了许三多,许三多三十岁牺牲在某片不知名的边境雨林,他为了掩护下属被炸成重伤,在几千毫升血液离开身体带来的寒冷中,抽掉了一支一年前的烟。



那个太阳还未升起的黎明,袁朗不知道他离去时身后晨光熹微,墙角烟蒂满地,许三多捡起了他扔掉的烟盒,里面装着一支抽了一半就被熄灭的烟——恭贺新禧。



那个烟盒被揉的皱巴巴的,溅上了泥点,外壳上满是淋漓的血迹,一枚烟蒂烧到了底,只剩一个发黄的滤芯。



“三儿去之前说,可惜留不下那天的火。”成才把烟盒推到袁朗面前,“队长,我不乐意看见你问心无愧地过一辈子。”



窗外乌云翻墨,仲夏的一场暴雨来去匆匆,袁朗独自点起一卷纸烟,他其实已经戒烟半年多了,妻子怀孕不久,家里闻不得烟味。



烟雾呛进肺里时,袁朗咳嗽起来,他没料到这原本熟悉的味道突然辛辣至此。





而雨正在下。






——完——



(大家可以自由架构脑补这篇里两人的关系到底到什么地步了,原本只想写个对火点烟的梗来着的,三多挠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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